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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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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更天, 月明千裏, 華光如水,穿堂過戶, 映在素白帳幔上, 照徹滿室清輝。

沈瀾只蓋著一床細布薄被,玉臂橫陳於外,入夜微涼, 枕上清寒, 不禁蜷了蜷身子。

幽夢綿綿, 將醒未醒之際,院外一陣喧嘩之聲。有小丫鬟匆匆推門而入, 一疊聲喚道:“沁芳姐姐,沁芳姐姐, 爺回來了。”

沈瀾驟然驚醒, 只在榻上怔了一會兒,覆才清醒過來, 拂開素白紗帳,匆匆道:“讓念春與槐夏去鋪床疊被、掌燈沏茶,素秋去吩咐小廚房備一碗雪霞羹、碧粳粥、鄒紗雲吞,其餘人隨我一同去迎。”

跑腿的小丫鬟得了吩咐,匆匆去了。

沈瀾換上衣物,素白裏衣,白藍挑邊衫子,石青細布襦裙……一切收拾妥當匆匆去院門前迎裴慎。

裴慎尚未到,沈瀾立於院門前, 只見庭中芭蕉新綠, 修竹蒼翠, 廊下海棠吐蕊,芍藥生香,月華一照,如崇光泛泛,香霧空濛。

素月清風,繁花翠竹間,忽見裴慎披夜間寒露,攜皎皎月華,如雪亮刀鋒劈開夜色,大步行來。

沈瀾微怔,心道裴慎生得果真英武挺拔,極是俊朗。

待她回過神來,忽覺不對。裴慎這副攜霜帶雪,神色晦晦難明的樣子,分明是心中不愉。思及此處,沈瀾只緊繃身體,強打起精神:“爺回來了。”

裴慎嗯了一聲,只將手中碧玉藤鞭扔給她,兀自往正堂去了。

入得正堂,先以溫熱的棉帕凈手,一碗解渴雪霞羹開胃,夜間不宜飽腹過甚,上小半碗碧粳粥好克化,若腹中尚饑,再上熱氣騰騰的鄒紗雲吞,最後奉上一盞馥香盈盈的萬春銀葉。

見裴慎神色柔和下來,沈瀾卻依然不敢松懈。裴慎若要發作,便是茶足飯飽也最多只能延遲一二,總也躲不過去。

思及至此,沈瀾只默默垂首,恨不得當個隱形人。誰知裴慎忽然以手中書卷遙遙一指,問道:“沁芳,這是誰?”

沈瀾循跡望去,正是翠微。念春於戟耳石榴足宣德爐中打香篆,翠微便立於一旁遞上香押。

房中多了個生面孔,裴慎自然要問。沈瀾正要開口,翠微放下手中香押,屈膝行禮道:“回爺的話,奴婢翠微,大太太吩咐奴婢與沁芳一同去府外買些蘇樣絨花,買完後便來存厚堂伺候爺。”

室內寂然無聲,靜幽幽一片,沈瀾原就緊繃的心中霎時蒙上了一層陰雲。她原想將今日之事糊弄過去,誰知翠微偏偏提了。

裴慎扔下手中書卷,披著道袍,坐在紫檀太師椅上,只擺擺手,示意念春等四人下去。

槐夏、素秋老老實實躬身告退,只是念春和翠微面面相覷,翠微欲言又止,腳步猶豫,行至門前,卻突然跪下,恭敬道:“爺,奴婢有事稟告。”

沈瀾心裏一突,即刻去看裴慎。唯見幾盞寬把豆托底的銅鑄荷葉燈上,數點燭火幽幽躍動,襯得端坐在紫檀太師椅上的裴慎越發俊美且極具壓迫感。

沈瀾垂下頭去不再看他,只靜靜聽著翠微說話聲。

“你說罷。”裴慎道。

翠微應了一聲,直言道:“爺,奴婢初來乍到,按理實在不該出頭,只是奴婢自小跟在大太太身邊,決計不能容忍旁人欺騙大太太。沁芳膽大包天!竟敢假借采買絨花之名行欺瞞之事!”

翠微沈聲道:“不僅如此,沁芳還敢窺伺四太太行蹤,又綁了四老爺,實屬膽大妄為。”

裴慎沈默的聽她歷數沁芳罪狀,見她說完,便道:“你是個忠心的,且起來,去賬房支十兩以作賞賜。”

翠微心喜,只起身表忠心:“奴婢本想將沁芳欺瞞一事告知大太太,只是思來想去,如今既跟了爺,爺便是奴婢主子了,自然要告知爺。”

“況且奴婢與沁芳無冤無仇,也不是嚼舌根之人,如今在爺面前告狀,也是光明正大,非是為了一己之私。”

裴慎點頭,只隨意道:“你是個忠的,我心裏有數,且下去罷。”

待翠微滿心歡喜告退,裴慎這才瞥了眼沁芳,見她垂首肅立,便冷笑道:“有人告你的狀,可要辯解一二?”

沈瀾暗嘆倒黴,論起忠心,這翠微能把她甩出兩裏地,怪不得大太太要將翠微派來。

只她心知肚明,翠微歷數的三條罪狀,前兩條欺瞞大太太、窺伺四太太行蹤都不重要。

因為裴慎心裏清楚,四太太出府禮佛,他母親必定是知道的,沁芳一個婢女說四太太出府是為了捉奸,他母親哪裏會信?便是信了,多半也是派人去將四太太追回來,屆時四太太不肯,在街上鬧起來,反倒叫人看笑話。

至於窺伺四太太行蹤,這是裴慎自己吩咐的,怎會怪罪她呢?

一切的癥結都在第三條罪狀上——綁了四老爺。

沈瀾正小心翼翼思忖該如何解釋,誰知裴慎突然道:“翠微的話不可全信,我自有裁決,你且細細將此事前因後果盡數道來。”

語畢,又意味深長道:“若受了委屈,要我給你做主,也盡管說來。”

沈瀾微怔,一時間竟想起了當日裴延在水榭欺淩她一事。怔了一會兒,回過神來恭恭敬敬將此事前因後果盡數道來。

從錢婆子來存厚堂,說到四老爺被綁進裴慎私宅,不加一句,不改一字。她口齒伶俐,吐字清晰,不到片刻便說完了。

裴慎未曾聽到他想聽的,便沈默片刻,冷聲問道:“說完了?”

沈瀾疑心大起,裴慎還想聽什麽?難不成是她背著裴慎幹的事被發現了?

是跟他的親衛、幕僚打好關系,希望萬一將來逃跑對方能睜只眼,閉只眼嗎?還是試圖將裴慎賞她的布料綢緞賣了換成銀子方便離開?又或者是想找人扮演她親戚好來國公府贖她嗎?

沈瀾背著裴慎幹的事太多了,可不管哪一樁都不能認。

“爺,奴婢說完了。”沈瀾道。

裴慎瞥她一眼,這才開口問道:“為何要把你自己的衣物贈予那名外室?”

沈瀾早已打過腹稿,恭順道:“到底是前去……怕遇到些衣不蔽體的不雅事,便帶了些許衣物以防萬一。”

這個理由,任誰聽了都覺得沈瀾思慮周全。但裴慎果真不是個尋常人。

他一針見血:“你憐惜那外室?”否則也不至於心細到要保全她的顏面。

外室素來為人鄙薄,尋常女子見了外室,只恨不得上去啐兩口,裴慎還是第一次見到沈瀾這樣的。

沈瀾只沈默不語,低下頭去不說話。大概是時間太長,裴慎原就壓著火氣,如今更是不耐煩道:“說話。”

沈瀾恭敬道:“若是不愁吃喝,無性命之憂,累卵之危,卻為了榮華富貴做人外室,自然遭人鄙夷。可若只是為了艱難求生,那外室便叫人憐憫了。”

裴慎搖頭:“那你便錯了,此女之前是個清倌人,雖無富貴榮華,卻也吃喝不愁。為了攀附國公府才哄得四叔替她添置宅院,叫她做了外室。”

清倌人?身在那樣的場所,所謂的清倌人又哪能獨善其身?

年紀一到就得被逼著接客,一旦開始接客,只等年老色衰後被一賣再賣,花柳梅毒一應俱全。若不幸懷孕,一碗墮胎藥灌下去,或是拿棍子狠打肚子,或是用布裹纏肚子至流產落胎。沒死繼續接客,死了草席一裹便是。□□下場之悲慘,不言而喻。

那姑娘肯做裴延的外室,不是為了攀龍附鳳,而是為了艱難求生,因為做人外室,是她千萬條死路裏最好的一條了。

沈瀾心中郁憤,只拿指甲狠掐自己掌心,強逼自己恭順道:“爺說的是。”

裴慎心知肚明,她狀似恭敬,實則心中決計不是這麽想的,附和他也不過因為他是主子罷了。

思及至此,裴慎怒氣愈盛,只強壓著,半諷刺半提醒道:“你若日後再濫好心,恐被人欺淩。”

沈瀾暗道我已日日被你欺淩,只是面上照舊恭謹有禮:“多謝爺教誨。”

見她低下頭去,又是這副恭恭敬敬的樣子,裴慎原本強壓下去的火氣越熾,只陰沈著臉道:“你和林秉忠進入宅中,只消陳明利害,四叔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草繩,必定會跟你們走。為何要綁他?”

沈瀾心裏一突,心知翠微歷數的三大罪狀,最致命的那一條來了。

她自知是想扯著裴慎的虎皮做大旗,好叫裴延吃個教訓。只因四太太丈夫出軌可憐,玉容為了生存做人外室因此丟了性命可憐。千錯萬錯,都是裴延的錯。

更別提這色中餓鬼還差點強迫她。

沈瀾壓著惡心,說出了自己提前打好的腹稿:“奴婢怕四太太來得急,實在來不及解釋,又怕四老爺不信,叫嚷起來便不好了,情急之下這才將四老爺綁了。是奴婢太過急躁,請爺責罰。”

語畢,靜待裴慎處置。可左等不來,右等不來,沈瀾心中微微焦躁,她這理由聽起來極是正當,只是不知裴慎信不信?

裴慎幽幽道:“責罰便不必了。我還當你深惡四叔,想給他一個教訓。”

沈瀾笑容微僵,她垂首,小心試探道:“爺說什麽?”

見她還不承認,裴慎壓抑已久的怒氣驟然迸發,擡手掀翻了憑幾。瓜果滾了一地,茶盞碎裂,瓷片迸濺,唬得沈瀾心臟狂跳。

“你不該叫沁芳,該叫敏言才是。巧言令色,諛詞如潮!”

說罷,裴慎驟然起身,想讓她跪著,又想起上一回她挺直了脊背跪下來的樣子,一時間氣悶不已,冷冷道:“回屋禁足反省三日!”

沈瀾正疑心裴慎知道了當初裴延在小花園裏強迫她的事,卻又不敢確定,更不明白便是知道了,裴慎為何要生氣?

沈瀾心中驚疑不定,卻並不生氣。回屋禁足三天有何不好?既不扣工錢,又能休息,這不是帶薪休假嗎?

她垂首肅立,恭敬道:“爺莫生氣,奴婢這便回房反省。”

見她低著頭,對著他的時候照舊是那副不溫不火,不疾不徐,恭敬有禮的樣子,裴慎又忍不住想起裴延的話,什麽“喚他郎君”、“主動與他燕好”雲雲。

一時間,裴慎勃然大怒:“待你想明白了再來伺候!”

那怕是一直想不好了。

“是。”沈瀾轉身告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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